最近看一本書,是宋淇之子宋以朗先生的作品《宋家客廳:從錢鍾書到張愛玲》。眾所周知,宋淇先生在世時,與很多文壇大咖均是好友。張愛玲去世后,更是把文學遺產與所有存款全部托付于宋家,足見情誼之深。閱此書,我發現與平日看的人物傳記很不一樣,它嚴謹,措詞小心,力求準確,沒有文學的虛構與夸張,而是干貨滿滿,以其父親與朋友的大量書信往來還原歷史真相。也難怪,宋以朗是統計學博士,純粹學理的人來寫傳記,當然有其鮮明烙印:文字干凈利索,不掩藏、不粉飾、不矯情。
特別是看到他寫錢鍾書、楊絳夫婦與張愛玲之間的嫌隙那一章節,更見作者為人的坦蕩與格局。有人采訪錢鍾書時,問他對張愛玲的看法如何,錢對她評價不高。但1979年錢鍾書訪美,明明對學者水晶親口講過張愛玲“She is very good”。于是,有一位采訪者當場質疑,錢鍾書的解釋則是“不過是應酬,那人(水晶)是捧張愛玲的”。承認自己說的是場面話,錢先生這一點也是坦率得可愛,說明他對文壇上的有些事還是了解的——水晶確實是超級張粉。水晶同樣也敬仰錢先生,曾把訪問錢鍾書時與之合影的照片寄給張愛玲,照片上他緊緊捉住錢先生的手,樣子畢恭畢敬。而張則轉手把照片寄給了宋淇,并配上寥寥數語:“錢鍾書出國好像沒經過香港?水晶跟他合拍照片,寄了一張給我,比報上的清楚,真不見老,轉寄給你們,不用還我了。”不難看出,這兩位天才作家真是關系淡漠,誰也不待見誰。
網上曾流傳楊絳看不起張愛玲:“我的外甥女說張愛玲死要出風頭,故意奇裝異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難看,一臉‘花生米’(青春痘也),同學都看不起她。我說句平心話,她的文筆不錯,但意境卑下。”宋先生在書中也做了有理有據的推測,覺得楊絳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因為,1991年楊絳和張愛玲合著過一本書,想必楊先生同意這樣的安排。且不論他的判斷是否正確,但他的善意讀者是感覺到了。我也一直不太相信楊先生會說出這種話。
宋以朗的書中還有驚人段落:“1979年,我父親寫信給張愛玲,提及錢鍾書訪美情況。‘錢搶盡鏡頭——出口成章,咬音正確,把洋人嚇壞了。大家對他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所以志清、水晶都各寫長文大捧。我起先有點擔心,怕為錢惹禍,但錢如此出風頭,即使有人懷恨,也不敢對他如何,何況錢表面上詞鋒犀利,內心頗工算計,頗知自保之道。”這封信里信息量很大,仔細琢磨一下,很有意思:既有對錢先生博學的佩服與樹大招風的擔心,又有對他行事風格的評價。這里的“算計”與“自保”,無論如何應該算不上是褒義,相當于父親在一個朋友面前說另一個朋友的壞話,但作為兒子的宋以朗卻大大方方地把這一段拎出來劃重點講,足見理科生思維以理性、嚴謹為重。
但“內心頗工算計”這句還是把我嚇了一跳,讀過楊絳《我們仨》的人都知道,錢先生是最天真單純的一個人,經常干些癡事,讓人哭笑不得。比如錢鍾書穿鞋不分左右,一輩子不會打領帶,曾在妻女睡著后,在妻子的臉上、女兒的肚子上畫大花臉,甚至還敢給經典著作糾錯。后來因為過于直言不諱、狂傲獨行,惹來過麻煩,又經歷了一系列現實生活的錘煉,后半生的錢鍾書也開始順應時代,作出了相應的改變,恪守父親的忠告,謹記“默存”,在公眾場合行事說話變得謹小慎微起來。一個喜歡口吐狂言、天真“癡氣”的大作家最后也學會了“默存”,我以為這其實是不能算作“內心頗工算計”的吧。
作家是人不是仙,背后議論、臧否人物,都是最正常不過的事,當然,還要感謝宋以朗先生呈現了宋家客廳里的名作家們如此真實和接地氣的一面。